【十二月令花|三月桃花】声音
*是一个关于耳聋的少爷和他的管家的不是很长的故事。
*时代背景架空!
*暗室逢烛光且微,桃花遇春归故人。
*十二月令花-桃花
00
今年桃花开得很早。
他坐在那棵老桃树下的藤椅上慢慢摇着手里的蒲扇,另一只手抚摸着窝在腿上的橘猫,老桃树已经年逾七十,算是个奇迹,只不过今年莫名其妙早早就开了花,又早早便落得只剩一朵花了。
01
“张老头!”
张勇睁开眼,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又跑来找他,他笑着眯起眼睛,“今天是哪个要开家长会?还是考砸了要签名,一瓶养乐多呈上来,我就考虑帮帮你们!”
“我爸爸是医生,他都说了您不能喝养乐多了!”为首的小男孩噘嘴,“不是!今天来了几个新朋友,我们想请您再讲一遍那个故事。”
“噢哟——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听不腻啊?”张勇呵呵笑着俯身去摸小孩的头,“不就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吗……”
小男孩:张老头你要是不讲我回去就告诉我爸爸您偷藏了一板儿养乐多!
张勇:好的呢请问你想从哪里听起?
“我想想啊……”张勇点了一下小人精的额头,仰起头回忆道,“那就从头讲吧。”
陆时是一九年的三月到张府的。
父母被诬告,走投无路将自己托付给叔叔,却在一场热闹的周岁生日宴上和叔叔走散,被拐子拐走,有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最后被卖给张府。
那年他九岁。
张府里的那位大爷要求他学一种用手比划来表达意思的语言,他还被摁着学各种规矩,原本也是个公子,万般不情愿也被磨着抹去矜骄的性子和小孩心性,最终作为张府少爷的伴学见了小少爷。
陆时原本是瞧不起这些所谓娇生惯养而且顽劣的‘世家公子’,哪怕只有九岁也跟个小人精似的,自诩清高,在大人眼里却只不过是小孩的玩笑,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到了院子里,他慢慢俯身,对面前的小孩儿说:“少爷。”
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直到那位少爷一路小跑过来把他扶起来。
少爷只有六岁,还没完全长开,稚嫩的小脸带着灿烂的笑意看向他,手上还不断比划着什么。
他愣住:“您……”
少爷也愣了,不好意思地指指耳朵,又摆了摆手。
陆时心里一滞,小少爷听不见。
即使只是大了三岁,他心里却也泛起酸酸的滋味儿,小少爷才六岁,长得又这么可爱水灵,居然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很招人心疼。
他看着面前灿烂的一张笑脸,回忆着一些手势笨拙的比划。
‘以后,我就是你的声音。’
‘我会保护你的。’
对面的小人指着门口的牌子上‘张勇’两个字,也回应他。
‘你就是我所有能听见的声音。’
张勇根本听不见,一个人在安静的环境里生活了几年,连声音的定义都不知道,更不必说知道有声音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在他的心目中,陆时会手语,陆时就是他世界里全部代为传达的‘声音’吧。
‘爸爸妈妈说,有声音的世界很好。’张勇比划着,‘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吗?’
陆时点点头。
张勇笑得更灿烂了,指指院子中央的树。
三月二十,今年的桃花开了。
他望着头顶遇春开花的树枝,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间隙洒下,仿佛都是带着花香味的。
02
“然后……他一直陪我到十六岁。”张勇撑着脑袋,“小时候可皮了,上树摘果下水摸鱼,陆时一步步变成了小管家似的个人,一开始还会管管我,急得在地上喊我,我看着他的口型一脸疑惑,他想起来我听不见还疯狂比手势想让我下来……那个时候他真是可爱极了,可惜你们看不到。就是后来越来越冷,简直比冰山还冰山。也不管我了,只是在我下来之后挑挑眉提醒一句,说什么小心老爷或者告诉先生一类让我咯噔的话。”
他对陆时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了,很好看,所以他经常捏陆时手指玩。
犹记那年他十五,刚准备爬上树掏鸟窝,陆时扯扯他的衣角,他一回头就松手摔了下来。把陆时结结实实扑在身下,本来要提示的是先生和老爷在往这走,结果这么一摔,直接给张勇和自己招来了戒尺。
张勇到底是唯一的少爷,打手板也没舍得打太重,但还是捂着红彤彤的手心红着眼眶被小管家摁着擦药,陆时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下板子打在背上全是青紫的淤痕,还要挺直了腰杆不能让小少爷看到,一个人等到张勇睡了才摸起来给自己抹点药。
这样好的日子,也不过在这十余年中了。每天玩玩闹闹,和陆时待在一块,他想骂人的时候只要看一眼陆时,陆时会了意就张口替他骂人,即使他听不见,但光看着对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跟吃了哑巴亏一样,就知道小管家一定是言辞犀利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两个人交流也愈发顺畅愉快,手语反倒比写字条快得多。
陆时老是喜欢管他写的字,经常看着他写好的字摇摇头,哄着他一天写上个几十遍的,一遍遍磨墨也不觉得手酸。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张勇回忆完欢乐的往事之后回归正题,表情瞬间严肃,“三一年,九月。”
战争爆发了。
百姓流离失所,所到之处民不聊生,高高的围墙里面是受庇护的家庭顿顿大鱼大肉高枕无忧,不用费心生与死,每天想到的都是下一顿可以吃什么,围墙外面,是一个个被屠杀的居民绝望地瞪着眼睛,战火最盛的地方街边随处可见杀人劫掠防火。
张勇父母知道,烧到自己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赶在这些之前就演了一出戏码,悄悄把防身的盘缠和几件衣服塞给陆时,然后假意抛弃了他们,把他们拒之门外。
张老爷和张夫人不可能接受敌人的庇护,更不可能让儿子跟着他们受苦。
陆时扯着张勇穿梭在集市中,张勇扯了扯他的衣角,意思是叫他回头。
‘怎么了?’
‘你知道桃花源吗?’
张勇眼里满是期望。
‘桃花源记里那个桃花源。’
陆时皱皱眉头,先不说桃花源存不存在,就说两个人如果跑到那边到底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你想去?’
张勇点头。
“……”
‘为什么?’
‘因为那里没有战乱,找到了之后可以和你还有父亲母亲在一起啊。’
小少爷实在太天真了,陆时想。
‘好,我带你去。’
03
“真正的小少爷都是在金镶玉的窝里出生的,怎么可能住在这么偏的地方。”
“也不会有哪家小少爷喜欢喝养乐多这种平民东西吧。张老头,我们长大啦你已经骗不了我们了!”
“就是就是,张老头骗人!”
张勇连着哦呦几声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顶,“那你们还要不要听我这个骗子讲后面的故事?”
“要!”小朋友们齐声说道。
“后来……陆时真的带我去找桃花源了。”张勇笑着摇起扇子,“当时跑了很多地方,躲过猪圈也躲过泥里,在暴雨里小心翼翼的跑路,老是遇到什么抢劫的来,结果还有一个看着我俩这边一块泥那边一块泥这边一个绷带那边一个绷带甚至还给了我俩一人一个烧饼。当时真是把什么没吃过的苦全部吃了一遍,当时憋在水里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陆时带着他把当时各位大学问家所认为的桃花源位置几乎都跑了一遍,和小少爷两个人最狼狈的时候甚至在猪圈里拖着受伤的腿啃着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馒头。
对于路上看到的那些战争和人民的苦难,天真善良的小少爷总是一个人偷偷红着眼眶抹泪,管家只是在旁边慢慢给他顺着气,告诉他,自己在这。张勇一路上除了想办法搞东西吃之类的就是努力去帮助那里的幸存者干一些事情,乐此不疲。
但是在前往最后一个地点时,出了点意外。
刚到村落帮着干了点农活,军队就突袭了整个村庄,陆时拽着张勇把他带离战场,把人牢牢箍在怀里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往有障碍物的地方躲。
他让张勇千万不要回头看。
直到他们走到了一条溪边,刚好有一艘船,张勇和陆时立即上船往下伏着身子用渔网和布遮了个严严实实,等一切归为安宁后张勇和陆时漫无目的地向前划船。
很快,张勇看见了前方大片的颜色。
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划拉两下,吸吸鼻子,他好像闻到了花香。
张勇激动地拽了两下陆时另一条胳膊,比划着让他快划。
“那真的是桃花源吗?”新来的小女孩瞪大眼睛。
张勇点点头,“当然是啊……你们那个课文怎么说的来着?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
“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小孩举手抢答。
“对咯。”张勇用手里的蒲扇指指他,“你们看看人家,背得多熟。”
微风轻轻抚上脸颊,不远处的桃花林如同海一般无岸深远,吸引人一步步往里走,徜徉在这片也许只会出现在幻想中的乌托邦。
他仿佛能想象到进入之后,里面的人如何热情好客,自己也许真的能恢复听觉,听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鸟鸣歌乐,亲朋好友的声音,还有所有过去十几年未曾经历过的东西。
即使不知道声音是个什么东西,桃花源又会是个什么东西,他依旧会觉得这些东西足够美好。
“但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陆时中弹了。”张勇又躺下缓缓道,“他的左边腰侧,为了保护我中弹了。”
他惊慌失措地去捂伤口,却捂不住汨汨留下的鲜血。
陆时比划着让他不要慌乱,先扶着自己上岸,去桃树下。
张勇费尽全力把人抗到桃林中,他抱着陆时落泪,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陆时像是在说什么,气息扑在他的耳廓上,但是他听不见。
陆时扯扯他,让他起来。
‘我可能只能陪你到这了。’他费力比划,‘少爷,就到这了,前面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要和你一起。’张勇急了。
“然后……我把他硬是扛到了那个山洞口。那个地方应该是真的有桃花源,我在洞口很兴奋。”张勇缓缓垂下眼,“不过陆时把我推开了,他扶着山洞的岩壁再看了我一眼,好像说了点什么,但我不知道。一把就把我推出了洞口,我晕过去了。”
“我醒来,就已经回到原来的村落里,躺在床上。”他说,“后来我花了点时间慢慢回家,最终回到了原来那个院子里。”
“他没有回来过吗?”小女孩惋惜地问。
“没有。”
事实上,张勇已经完全扛不动陆时了,他一直哭喊着想把人拉起来,拉到那个山洞那里,但是他拉不动了,还让陆时的伤口更疼了。
‘冷静,冷静。’陆时比划着,‘看我说。’
张勇停下并注视着他。
‘你要好好生活,去桃花源或者回去。’他比划两下就要停顿,‘记住我,记住我的样子和名字,你要记住我。’
他不受控制地疯狂点头,陆时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替他拂去眼泪。
‘我失职了。’
‘听我说句话好吗?’
张勇把手放在了陆时的脖子上,额头抵着陆时的额头。
从嘴里吐出的炽热气息扑到张勇唇上,他只希望这些气息能够多停留一会,哪怕一小会。
他不知道陆时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说完这句话,陆时的温度就逐渐消失,只有捂着的地方还有那么一丝余温。
他慌忙去牵陆时的手。
没有温度。
泪水模糊了眼眶,当他哭够了冷静下来,他发现陆时脸上的笑意和初见时那几朵绽放的桃花一样。
陆时葬在桃花源前。
他最终一个人回到家乡,没有管家护着他。
04
“过了几年……大概一九六几年快七几的时候吧,他们带我出国,去做什么人工耳蜗的手术。”他缓了缓,接着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说起来挺好笑的,活了四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一点声音,突然就要熟悉各种各样的所谓声音。汽车噪音,鸟叫蝉鸣,还有风声,甚至是安静时自己的呼吸声。”
但独独就是没有那十年里唯一的声音。
陆时是他的声音,也是他整整十年世界里‘唯一的声音’,但他却从未听过,更不可能记住这个朝夕陪伴的声音。
他会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想象这些曾经从他手上表达出的语句和句子里,会有如何的语气语调,又会有如何的深情留恋。
只不过终归不是陆时的声音,只是想象。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听到过陆时的声音。
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和那张永远十九岁的脸,可这些却也在仿佛无尽的漫长岁月中一点一点弱化消失了。
张勇突然就觉得,这些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声音也没有那么美好了。
年少时真的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后来他去学说话,一点点摸索着学会了如何发音如何念字,当他回到家对着小橘猫喊出名字时,猫咪如以前一样扑向他,扑向他是这么多年共同生活的习惯,也是第一次听到主人喊自己名字的兴奋。
年岁逐渐在眼前绽开,老桃树和小橘猫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他亲手送走了最早的小橘猫,把她的孩子留下,从此屋子里又充满了欢欣和生命。其实回过头去看,也不过是四十余年的历程,经历时总觉得有多长,可却是偏要到了后来去回望,才会发现不过如烟花一般,也许明亮璀璨,也许并不起眼,但终归是短暂的。
仿佛岁月只在他的皮囊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心依旧那么纯粹。
陆时离开后他消沉了很久,但人终究是要站起来向前走的。
现在他只是个守着猫和一年又一年三月的桃花过日子的小老头,去年刚刚过了九十五岁大寿,还把全部钱捐给受难灾区,真真实实是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依旧每天乐呵呵的,给每一个来看桃花和小猫的小朋友讲那十六年的故事。
如果没有国破家亡山河没落,没有令人厌恶的侵略与伤害,没有被假意抛弃后幼稚的念头,张勇是一个胆小鬼不敢出去,也许现在真的能和他的故人在一起,他也依旧有人管着。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他们也没有如果。
他故事里的结尾,陆时在山洞口一把把他推出去,他恍惚间看到陆时最后说了什么,但却分辨不出具体内容和情感,只知道自己心脏很疼。
而现实里的结尾,陆时因为保护他最终倒在了那片奇异的桃花林里,他亲手把陆时葬在桃花树下,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他必须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桃花源的存在,因为他的故人还在那里好好的生活,他不想相信也不想面对陆时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停在那片桃花林里,才真正发现他所期待的桃花源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的桃花源,他的乌托邦,有陆时,有那个老家的院子,有父母亲朋好友,没有战乱也没有悲痛,还有那棵老桃树。也许没有声音,也一辈子都出不去,那又能怎么样呢?
张勇的桃花源和梦,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那年的桃花遇春。
既然如此,这个所谓的‘桃花源’对他而言,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也许,他只有死后,去天堂,那里才是他的桃花源—
—因为那里会有父母,陆时,亲朋好友,没有战乱的和平,还有那株老桃树。
“然后就是现在。”张勇笑眯眯地看着前面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小朋友们,“讲完啦,你们快回家吧,写作业去,小心挨揍!”
小朋友们一蹦一跳地和他说再见,被还没完全落下去的残阳映出的影子拖得无限长,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把膝上的小橘猫放下,又摇起蒲扇,轻轻阖上双眼。
05
他在院子前又坐了很久,不知道是梦到了还是听见了什么,猛然把耳朵里连接的人造耳蜗拔了出来,耳朵里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溢,他伸手捂住感受许久未曾袭来的痛感,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又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眼神中的黯然和欣喜成为了矛盾的情绪,他无法辨认出眼前跑来的人嘴里喊得是什么,也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一般,只是努力伸手去抚摸那已经超脱自然活了几十年的老桃花树上的最后一朵花。
他努力却够不到,又站不起来,只能撇撇嘴。
既然已经没有力气摇扇子,天气好像也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那就不摇了,拢拢衣领,睡一会吧。
捂上领口,头歪了下去,力一松,他又和过往三十多年一样,在这老桃树下睡着了。
老桃树的最后一朵桃花被凉下来的天气吹落,落在他的脸颊上。
——不同的是,这次睡着的人没有醒,已经活了八十多年的老桃树也不会再抽出新的枝条来。
暗室何幸遇微光,桃花落尽无故人。
End
小彩蛋:
2009.3.31
老桃树枯萎了。
文/程熠